一个并不是很晴朗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偶尔还能在裸露的肌肤上感觉到几丝若有若无的细雨。我在居民区附近的便利店门口停下脚步，收起伞挂在门边，走向站在柜台后的店员。
“那个……我来拿一下快递。”
“好的，名字是？”
“洋子。月见里洋子。”
“嗯……请您稍等。”
.+†+.
我一直觉得日文里的汉字读音是很有趣的东西，比如“月见里”的读音是 yamanashi，因为没有山所以能看见月亮。不过如果名字也用这种奇怪的读音想必要被吐槽 DQN，所以名字还是用了普普通通的“洋子”。
当然，这是个假名。
自从十三区的叛乱战争结束之后，我就一直隐姓埋名过着近似逃亡的生活。说是逃亡也没有那么凄惨，起码还是有吃有住，用伪造的身份证件和学生证做些兼职，加上网络上的匿名委托，偶尔甚至还能小赚一笔。
总得来说我还是挺满足现在的生活的。全部家当压缩成一个 24 寸的行李箱，在每个地方停留不超过三个月，在每个地方都会更换不同的名字、身份和手机号，当然，也要更换不同的行李箱。至于为什么是三个月，因为 24 寸的行李箱里塞下一个季度的衣服就已经是极限了，如果频繁穿着同样的衣服出入定居点大概会让毫无交集的陌生人留下印象，那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是这个吗？”
便利店的店员从货架的角落里推出一个半米多高的大纸箱向我示意。我大步走上前去，确认了一下快递单上的名字：“是……就是这个，辛苦了。”
“那么麻烦在这里签字。”店员转身去柜台后面拿快递寄存的表格递给我，我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月见里洋子 / Yamanashi Youko，附近高中就读的转校生，因为父母的工作原因暂时一个人租房住在学校附近；酒红色的短发总是藏在围巾里，脸上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有些怕生，说话小声而柔软，有点沙哑的感觉；字迹是圆圆的少女体……总之，是能让人依稀回忆起之后感慨道“啊，那孩子啊，大概搬走和父母一起住去了吧”的女孩子。
向深秋仰望天空时缓缓经过视线的候鸟，谈不上喜恶也留不下什么过于明亮的印象。
大概就是这样的人设吧，虽然名字看起来挺让人印象深刻的。为什么要取这种名字呢，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也许是那些 24 寸的行李箱里装的东西对我来说过于重要，需要一串特别一点的文字来标注它吧。
纸箱里装的自然是我新买的行李箱。9 月开始一直到现在，也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虽然高中生在学期结束前突然消失有些反常，不过有“父母暂时工作忙碌”这些追加设定，也不是什么会让人耿耿于怀的事。
脑内一边闪现过无数碎碎念的旁白，我一边谢过便利店的店员拽着纸箱往外走，却突然被一个声音喊住了。
那是……在这逃亡的三年半中完全没有听到过，却微妙地有些熟悉的声音。
“哎呀，这不是 youko 酱吗，好久不见了呢~”
约莫 20 岁的年轻女性，带有一些第三区的口音，但发音还算准确。在瞬间的第一反应中得出了这些信息之后，我反手把快递箱拖在身后大步往店门口走去。便利店里等待拿快递的人还有很多，店里大概也会有另一个名叫洋子的女性，总之在大家反应过来这位不速之客是来找我的之前尽量自然地逃跑，当然最好她叫的确实就不是我……
然而逃跑并没有成功，她口中的 Youko 酱也确实就是我——一只白净而纤长的手搭在门框上挡住了我的去路。我被迫停下脚步，把目光从对方呢绒外套袖口里露出的荷叶边上移开，开始辨认她的脸。黑色的齐刘海长直发，贴近耳朵的那部分被编成细细的麻花辫束在脑后，画着精致淡妆的脸上嵌着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睛——啊，果然是老熟人了。
我有些狼狈地开口：“是好久不见了呢……莱拉姐姐。”
莱拉·伍德维尔，第三区名望颇高的贵族世家伍德维尔家旁系的小女儿，五年前十三区叛乱战争时活跃于后方的出色情报对接员。顺带一提，她对接的正是我所隶属的“渡鸦”特种作战小队。
并没有给我太多回忆的时间，莱拉很快向我发出了邀约：“好巧啊，居然在这里遇到你，把快递放好我们找个地方喝点东西？箱子这么大要我帮你一起拿吗？”
“……也好呀，拜托啦。”
总之在离开这个平静小镇之前的前一周，有什么不太平静的事情发生了。
坐在莱拉选的咖啡馆里望向窗外，能观察到这条街道上的建筑还保存着不少第八区的古典风格，笼罩在这并不晴朗的黄昏独有的青灰色天空之下，隐隐透露出几分荒凉而破败的气息。不过咖啡馆里的暖气还是很充足的，我脱下围巾和校服外套叠在一起，伸手梳了一下我齐肩的短发，依旧不想开口和莱拉说话。
每个政权都会有不希望让民众知道的过往，而对于刚在这片土地上坐稳不久的共和国来说，“渡鸦”小队无疑就是其中之一。小队的成员有 13 人，绝大多数都是未成年的孩子，全都是通过人工注射或催眠感染 Karas 的特殊能力者，他们被编为特种部队送往十三区，潜入叛乱军的后方执行间谍任务。
战争结束后，我和我的队友们成为了不该存在的人开始逃亡，而莱拉身为为共和国做出“杰出贡献”，立下“赫赫战功”的贵族之女，至今仍然活跃在拉维共和国的政治舞台上……大概吧，总之开始逃亡的前几个月经常能看见她的相关报导，类似“战场之花”啦“谍报天使”一类的，最近两年倒是没再见过有人提起，导致我已经几乎快忘记这个人了。
——也快忘记了那场战争。
也许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所有人的记忆大约都在日复一日的“民主，平和，安定，富强”之中被渐渐抹去了——那是战后在十三区随处可见的标语，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这么粉刷着呢。
总之， 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并不太喜欢眼前的青年女性。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明明年纪相仿我却要管她喊姐姐……
“你把头发剪短了呢，405。”
莱拉终于开口打断了我翩飞的思绪。405 是我在“渡鸦”小队时的代号，如同我在战后身为“不存在”的人消失了很久一样，这串数字也很多年没有人提起了。
穿着西装背心的女侍者端着托盘走到我们桌前，在莱拉面前放下一杯美式咖啡，给我的则是抹茶拿铁。
“当然，还是短发和眼镜比较符合高中生的人设吧？”
——不过我现在的人设是女子高中生，管穿着高跟鞋留着长指甲还化了妆的女性叫姐姐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显然对方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脸上出现了几分不快的神色：“虽然高中生的打扮很适合你，不过突然喊我姐姐真是吓了一跳啊。”
高中生的打扮很适合我是什么意思？“如果你不选择在人那么多的便利店门口截住我，没准我们还能好好聊天。”
“那也没办法吧……我已经找了你快两年了，每次都是刚有些眉目就突然消失，我有种预感，如果放你拿着这个快递箱子离开，我又要从头开始找起了。”
莱拉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我却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往杯子里扔了两块方糖掩饰我的不安：“……找了我快两年？”
“没错，大约两年前我就任了第三区教育部的部长，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找你。”
我的眼角逐渐开始抽筋：“那么……日理万机的教育部长为什么有时间跑到第八区的乡下小镇来找一个不存在的人呢？”
“有些工作事务需要到第八区的教育部交接……然后就是顺便开始休产假。”
虽然从刚才开始这位女士的发言就一直信息量爆炸，但是这句话还是把我彻底 shock 到了。我愣了一会才开口继续对话：“……我一直以为你是个 les。”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女孩子？我在学校的时候一直说的是我是个不婚主义者好吗？”
“所以这个孩子是非婚生子？”
“不是！学生时代的口出狂言成年以后基本都不会兑现的吧，你那时候不还说你讨厌人类最好一个人孤独终老吗？”
“所以我坚持三个月搬一次家独居三年半了啊？不然你以为我现在是在老家享受生活或者新婚旅行吗？”
这次哑口无言的人成了她，良久才憋出一句：“……难怪我找了两年多才找到你。”
“好了抛开产假的问题不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听到我这么提问，莱拉又露出了一贯运筹帷幄的得意表情。
“找你可真是够难的……身份证件一概造假，每到新地方都要换名字手机号还会特意更改外貌特征，而且专挑各种不发达的小地方，租房子也从来不通过中介而是自己打电话联系的，几乎完全没有留下书面档案……”
说到这里莱拉大概是渴了，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我也没吐槽她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偷渡的可能性，只是默默地听着她的演说：“但是，人只要活着，就总是会留下痕迹的。首先，如果你不想留下书面记录，是不可能离开拉维国的，甚至也不太可能进行路途太远的旅行，所以我判断你应该大体上定居在某个区；然后你又是红头发，长了一张东亚人的脸，我就猜想你不是在第二区就是会在第八区，因为你的长相在其它地方就太过扎眼了；然后第二区的监控系统还是很完备的，我觉得你不太可能把自己暴露在那种地方，所以就只剩下第八区——号称是共和国科技最为发达的地区，实际上除了核心城市以外绝大多数的地区都是农村、贫民窟甚至无人区，而且还是我们当年所在的学校的旧址，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你这个人还挺恋旧的。”
看来她为了找我确实是大费了一番苦心：“这些都只是大概地点的推理吧……虽然结果上来讲确实是这样，但你又是怎么找到我这个具体的人的呢？”
莱拉故作神秘地笑了，又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才揭晓了最终答案。
“是行李箱啊。”
“……哈？”
“你是从小就在第八区的核心城市长大的人吧？所以才没有注意到，在第八区周边的那些乡下城市，行李箱这个东西其实还挺少见的噢。”
我也觉得有些口渴，端起我的抹茶拿铁抿了一口，用眼神示意莱拉继续。
“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方便收纳的旅行包，即使有用行李箱的，也几乎都是从城里回家的学生或是打工者，为了赶时髦或者是带些土特产才会在城里买了箱子拖回来。所以这些周边地区的行李箱购买需求其实非常小，会选择在网上购买的人就更少了，所以……”
我逐渐明白了她的逻辑，考虑在实体店购买行李箱再拖回家实在是一件过于扎眼的事，所以我一向是选择网购的，还特意选择销量上万的那些大商家购买，就是为了让自己的购买记录淹没在大量其他普通买家之中。但我没想到的是，原来网购行李箱这一行为本身就是非常“不普通”的啊……
“我想到你不会拖着一模一样的行李箱到处搬家，就查了近两年第八区除了核心城市以外所有的物流记录。把和行李箱相关的物流信息整理出来，溯源到电商订单之后扔进软件分析，就能发现一组每隔大约三个月就从不同小县城购买 24 寸的行李箱的记录。而且这组记录还有一个非常致命的共同点，那就是这些账号都会在购买行李箱之后都不会确认收货，以及在自动收货后的第 45 天被注销。”
“原来如此。”其实我每次搬家的时候只是把手机电话卡一起销毁了而已，45 天大概是购物网站自己的不活跃账号清理机制吧。不过能拿到那么多的数据还能进行专业分析，应该夸夸她不愧是前情报员吗，即使退役当了教育部长也还宝刀未老？
“所以与上次记录隔了差不多三个月之后，我又监控到了新的来自小县城的 24 寸行李箱订单，自然就亲自过来看看了。而且订单的名字是月见里洋子，与你的本名璎子的读音是一样的。”
“诶？”
听到“璎子”这个名字我本能地发出了疑惑的声音，随后很快想起来——篝璎子，是我当年在学校时用过的假名，大概被当做本名记录到档案上了……
不过莱拉很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很是得意地对我挑着眉毛：“记得吗？我说过你是个很恋旧的人，在‘渡鸦’小队的代号 405，也是根据 youko 的读音确定的吧？”
这两个名字有渊源确实不假，不过她把因果关系搞错了……这话显然是说不出口的。我皱着眉头摸了摸我的抹茶拿铁，饮料已经降到合适的温度了，于是我端起杯子吨吨吨喝了几大口。“那么……花了那么大心思找到我， 不会是单纯为了喝几口咖啡的吧？”
身为贵族之女的莱拉见我喝饮料的姿态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不过她显然注意到自己的咖啡也凉了，端起来尝了一口后往杯子里倒了一份奶精，大概是温度的下降让咖啡变得更苦了。
“当然不是。我这次来找你，是希望你结束这种隐姓埋名的逃亡生活，虽然你可能觉得这样过得还挺舒服的……”
我无奈地摇头笑笑：“既然你都已经找到我了，我也大概明白自己的处境……想必我之后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视，不会再有机会像这样到处乱跑了吧。”
“然后……还有一件事。”莱拉用小勺子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眯了起来，让我又有了那种熟悉而陌生的，源自战场上的不安感……
“我希望你能到第八区的雪野大学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