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语文

  最早开始写小说,是在小学一年级。
  彼时我能写出来的字还不多,但得益于识字和接触电脑都很早,还是能用电脑上的拼音输入法流畅地完成我的写作。也许是因为童年里接触了不少小说动漫和音乐 MV,我的文字是属于极致浪漫主义而充满奇妙的幻想的,并且我很擅长用文字去捕获色彩和“画面感”——日出时阳光镀在晨露上的金色辉光;日落时层层叠叠的七彩晚霞;落叶堆里红橙黄交错的枫叶;暗橙色的街灯和脚下交错的影子;乳白色的浓雾和青灰色的雨;伸手对着太阳时血液从手背透出的鲜红的光;还有下午第三节课从教室门口照进来的窄窄的一道夕阳,撞到我笔盖侧边的金属搭扣,在墙上映出的闪烁而跃动的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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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时写下的文字里充满着这些色彩鲜明而又浪漫的细节,并且我还清楚地知道,看起来差不多的颜色,描述成绯红或水红,水蓝或天青,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单纯的色彩一旦用文字记述,便不再仅仅是映入人眼的反射光,而是会变成附加上声音、温度、气味和前人的记忆的,融入了传承意味的或悠远或明快的诗。
  ——诗意。彼时我眼中的世界,纵然不甚明快,但也确实是充满着诗意的。
  孩子的想象力总是无穷的,看到死去的鸟儿会联想到枯叶,看到风中纷飞的落叶又会想到飞鸟,我眼中的世界似乎没有生命和死物的区别,我们都平等而平凡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存在”,而不是“活着”。

  用日系文化的流行语来说,大概算是“电波系”吧。
  这样电波系的幻想写作一直持续到初中,直到某一天我还是用一贯漫无边际的抒情文字写了一篇标题叫《我爱语文》的周记交给我的语文老师,被毫不留情地批评了,理由是“假大空”。
  我自然是不服气的,但这不服气也并没有什么底气。虽然母上大人也觉得我这篇作文写得真好替我打抱不平,但我自己心里清楚,这篇作文除了华丽的比喻和抒情以外空无一物,空有让人眼花缭乱的修辞手法而缺失了具体描述的内涵。事实上这篇文章也确实是我在星期天的下午花十分钟时间一气呵成地瞎编出来的。
  但我仍然不服气,直至今日也不服气。无他,只因为那样让人眼花缭乱的“假大空”,背后是从记事起近十年像海绵一样吸取知识和文字的积累,以及生来能将所接触的一切事物都用通感串联起来的天赋,说是 99% 的汗水和 1% 的灵感才能造就的产物也不为过。以至于在多年后的今日回想起来,我都十分艳羡当年那个随手提笔就能洋洋洒洒写满几页纸的自己,虽然称不上字字珠玑,但绫罗还是担得起的。

  当然不服气归不服气,我还是认可老师的批评言之有理,并且真正听了进去。从此我那些漫无边际的幻想开始长出了脚,扎根在现实的世界里长成了更加盛大的模样。我开始关注身边真实存在的人和事物,开始意识到“生命”和“人”的意义,开始有意识地记叙——而不是为了完成一篇优美的文章编造一个合适的故事。
  虽然我之前编造的时候也并没有人发现,甚至比我记叙的故事更加“符合常理”,但那些日复一日的寻常,彼时的我是瞧不起的。
  想来老师当年也并不是否认我的天赋,而是希望我的天赋能创造更大的价值,写出不仅仅是供人观赏而是能引发更大共鸣的文字。
  而我也确实做到了,或者说,我做到过。

  抑郁症并没有给我的创作能力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甚至可以说那些痛苦和挣扎成了我创作的最佳原动力,但抑郁症的治疗恰恰相反。药物阻断了我的情感模糊了我的记忆,但并没有给予我活下去的“动力”。
  但我还是幸运的。
  在空间刷到过一个抖音视频,配音是这样的:“女孩上课吃东西被班主任发现了,班主任让女孩分给全班同学吃,女孩连忙说:‘不行,那、那是舍曲林啊!’”
  我当年治抑郁症的时候吃的也是舍曲林,但是面对这个烂段子我却能毫无心理负担地笑出了声,大概可以证实我是真的走出来了。
  是不是从抑郁症里走出来姑且不说,但我至少能肯定,我从那段最黑暗最痛苦的日子里走了出来,不用再担心是不是有人讨厌自己,不会再用长篇大论试图洗清别人泼给我的脏水,也不用再对生而为人抱有什么歉意。
  我就是个废物,但是你喜不喜欢我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主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只有你在乎,因为你连废物都不如所以才指望我施舍给你点微薄的存在感,但我不乐意,滚吧。
  ——抱着这种心态活着挺轻松快乐的。但偶尔想起从前的自己的时候,也会有些良心不安。我肩负着许多人的期待一路走来,纵然这些期待让我绝望让我痛苦让我如坐针毡,但要我真的抛下这一切轻装启程,我又舍不得。

  写这篇随笔并不是一时兴起地回忆童年,而是有两件事做引子的。
  一是今年高考时网传的满分作文《生活在树上》,一篇像我初中时写的《我爱语文》一样花里胡哨的文章,区别只在于我是徒有修辞的假大空,他是引经据典的狗屁不通。
  二是昨天在长毛象上刷到一条“官方心中的促进汉藏文化交流”:今天开什么会?今天开党员会,现在开会只会耽误一点时间,大家好好听一下。嘟主评论:“于是我想,简体中文的衰亡并非这门语言本身不行。是它的使用者决定了它的枯萎。而藏语也好,英语也罢,无论哪门语言落在僵化又崇尚集权的人手里都是同样的下场。”
  遇到其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其一,那位考生在写下这一长串名人名言的时候,是否也抱着“同样是引经据典地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比起引用初中生作文选,我宁可写海德格尔”这样叛逆的心理呢?为他打出高分的老师,又是真的看不懂且不愿承认,还是怀着同样离经叛道的心思呢?
  无论真相如何,这位考生和几位阅卷老师都创造出了一场行为艺术——而且今年的高考作文题也确实普遍是从初中生作文选里摘出来的。

  所以我想,我大概也应该多写一些这样的东西。当然不是引经据典的狗屁不通,而是充满诗意的,即使是“假大空”的文字。
  初中时带过我的语文老师有两位。其中一位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只记得她是个圆润而可爱的老太太,教学风格却很是凌厉,书没背出或者是作业不交,是会被戒尺打手心的;另一位年轻一些,姓王,她的女儿和我们年纪相仿,在我升入高中后还偶遇她在我家附近的初中接她女儿放学回家。
  两位老师都是很好的人,虽然我已经不记得批评我“假大空”的老师是哪一位了,但时至今日我依然感谢她的批评,给当时有些浮躁的我当头一棒,警醒我扎根现实立足脚下。但,鸟儿终究是鸟儿,当大洪水来临之时,它总是要逃离地面飞向远方的。
  去幻想吧,去创作吧,不仅为了在这世上留下我的痕迹而创作,也为了向那些哺育我长大的文艺创作致敬而创作,为了向那些以清高自傲为荣以趋炎附势为耻的旧文人致敬而创作。
  又或者,单纯地为了我不愿退让的审美而创作。

  开始创作我自己的故事,是在上小学的前一年。我在表哥表姐闲置的作业本上用稚嫩的笔记画着属于我自己的绘本,缠着身边的大人教我写出我想写的字。
  而创作的初衷也很是单纯:因为我看不到我喜欢的东西,所以我决定自己动手。
  很自我,很傲慢,但我确实留下了让我自己看了都啧啧称奇的东西。【具体写了什么可以看看《最后一课》的后记】
  这大概可以称得上,我天生就是对文字或者说“创作”有着很严苛的审美的离经叛道的人,我会感谢和认同他人给我的批评和建议,但是改或者不改,还是要看我自己的心情。

  如果说在今天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思考创作的意义的话,那么现在的我应该是找到一种答案了。
  ——为了曾经如此优秀的我,和我不愿退让的审美,我要继续写下去。
  用稍微“假大空”一点的口号来说,是为了守护我的母语而继续创作。当年的那篇《我爱语文》已经不知被封存在哪个整理箱里,也并没有电子版的存稿。但我还是突然想大声呼喊,我爱语文,我爱老师们课间讲述过的每一个故事,我爱我书写过的每一个汉字,我爱我背诵过的每一篇诗文。
  这是我的母语,她承载了上下五千年的文化与记忆,她应当是厚重而又优雅的,绝不是共青团中央发在微博上的初中生作文选,也绝不是不知所云的拼音缩写和抽象话——这是灾难,是末日,是四十个昼夜的雷雨之后的大洪水。而我自知我做不了诺亚,但我愿做那只为了天晴而四处奔波的鸽子,在洪水退去的时候,为幸存的人们衔来一根橄榄枝。

“上帝降下滔天的洪水,将我们从乐园流放;
雷鸣响彻的 40 个昼夜,人们匆匆扬帆远航;
在空无一物的土地上,将崭新的赞歌唱响;
这不是神明的意志,而是人类自己的荣光!”

  这篇随笔在刚落笔时的标题是“诗意与抗争”,然而写到这里,我又倒回去把标题改成了“我爱语文”。当年写下《我爱语文》时的我真的是对传统和文化毫无概念只会说写漂亮话的小屁孩,而时隔数年我重新写下这四个字时,不经意间已经泪流满面。
  我已经记不清我有多久没有为了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流泪了。
  这大概,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觉醒与传承吧。